惠特尼美术馆,纽约
这个忙碌的工作室位于纽约惠特尼美术馆对面, 由皮亚诺在 2015 年设计建成。美术馆的创新性虽不及皮亚诺的早期项目,但这个战舰一般的建筑依旧吸引访客走上开放平台甲板和衔接阶梯,对周围城市和建筑内部进行探索。我们一同讨论了这位建筑师曾经与正在进行的设计项目。在谈话中,伦佐·皮亚诺先生回应了他对美,直觉与想象力的理解,强调了抗议的重要性。
在90年代中期,我刚从库珀联合
毕业,并前往意大利参加一个研讨竞赛。在酒桌上,一位竞争对手毫无预料的问我:“谁是你最喜欢的建筑师?”惊讶之余,从我脑海中第一个出现的名字是:“伦佐·皮亚诺”。在不久后,我意识到这是我最真实的想法。在这一次旅程中,我得以去热那亚参观皮亚诺位于 Via Pierrot Paolo Rubens 29 号海滨山坡上的事务所,并有幸深度接触、了解、探讨他的作品。在那时,他的建筑风格已经充分得以表达,他的最佳作品也已经建造完成。比如在巴黎的蓬皮杜中心(与理查德·罗杰斯合作,1971-77),在休斯顿的梅尼勒艺术馆(1982-86),意大利巴里的圣尼古拉足球场(1987-90),大阪的关西国际机场航站楼(1988-98),和新科里多尼亚努美阿的Jean-Marie Tjibaou文化中心(1991-98)。皮亚诺的建筑彰显了绝妙的平衡性。它们大胆又激进,但总是无可挑剔地精致,并与景观及自然光完美融合。除了执行建筑所需的实际功能外,他的建筑常常高于地面,引入充足的阳光,并在建筑物前设置了公共聚集空间。它们优雅的线条和精致的细节往往勾起人们对美丽船只或巨大乐器的联想。
蓬皮杜中心,巴黎
以下为在伦佐·皮亚诺(Renzo Piano)建筑工作室内一个半小时的谈话的摘录。
Vladimir Belogolovsky(以下简称VB):你之前在米兰理工大学学习建筑,并在那里发表关于制作模块化轻质结构的毕业论文。你能谈谈你怎么开始对这种建筑感兴趣的吗?
伦佐·皮亚诺(以下简称RP):我在一个建筑家庭长大,也致力于成为一名建筑师。直到我成为一名学生,我才开始逐渐了解建筑。热那亚没有专业的建筑课程,而我也很乐意离开家乡去别的地方求学,于是我去了米兰。我一直都很在意建筑的建设过程。在那个年代,建造商通常采用模块化施工法,以提升工作效率。此外,这也是一种很贴合实际的建造方式。模块化事关秩序,而生活总与秩序和无序有关。就像音乐家需要五线谱来创作一样,我的作品将我的想法以清晰与理性的方式表达。同时,我求学的时期正是学生充满反叛精神的时期。作为学生,我们关注道德、经济、为人民而建、还有以米、厘米和毫米为单位的各种尺寸。
蓬皮杜中心,巴黎
VB:你的建筑所表达的反叛性、轻盈性与精确性是否与你父亲建筑中所表达的实体性与持久性相斥呢?
RP:当然是的。但这种追求本质上针对建筑本身,针对由建造过程和手段带来的几何形态。对于我来说,建造是对于像让·普鲁维(Jean Prouvé)这样的人的致敬。他们关心如何能设计一种系统使得为所有人建造建筑成为可能。这是一种人文关怀。这涉及到批量生产和工业化,而轻盈的结构则被看作自由的体现。
Stavros Niarchos 文化中心,雅典
VB:您在米兰理工大学的毕业设计就是关于生产制造以及轻结构模块的。之后在您整个职业生涯中,也继续进行着对于批量生产、轻结构的探索和试验。
RP:我喜欢那种由许多相同的组件一块一块搭建出来的建筑。当然,因为现在科技和机器的进步,我们也可以高效地用不相同的组件进行建造。
VB:在蓬皮杜中心的设计中,你将一切上下、内外颠倒。
RP:是的。这是一个关于开放性和灵活性的项目。我们想要让这座建筑实现真正的公共和多变。
儿童外科医院,乌干达
儿童外科医院,乌干达
VB:它现在依然是设计上最大胆最有挑战性的建筑。你们每一个新项目都会被与蓬皮杜中心做比较吗?它真的是一个很有革命性的建筑啊!
RP:我不这样看。比如说,现在我们有一个在乌干达的儿童外科医院即将竣工,我认为相比于蓬皮杜中心,这个建筑将更具有革命性。我们建造了非常厚的夯土墙,它们可以吸收太阳能,也会使之成为一座非常美丽的建筑。这对于医院来说是很重要的。我们在旧金山的加利福尼亚科学院的建筑也很有革命性。这座建筑运用了可持续的科技,并且成为美国第一座得到LEED铂金认证的公共建筑。你知道,我不会一直想着蓬皮杜中心。让我一直前进的不是我已经完成的项目,而是我将要做的。我们很幸运的是总能够在合适的时间遇到有挑战性的且合适的项目。这些项目是一段段在发生着变革的时间的象征。别忘了蓬皮杜中心是在1968年5月学生暴动之后的几年间落成的。有些人说,这座建筑或许是唯一留存下来的对于1968年5月的可见记录。
加利福尼亚科学院,旧金山
VB:蓬皮杜中心是一座革命性的建筑。您现在可能再也不能建造一座相似的建筑了。
RP:是这样的。而且一定不会在巴黎。坦白说,我不认为当时巴黎人真的理解他们即将拥有的建筑。每次我们被问问题,我们都会回答“我不懂”(笑)。当然,我确信新的事情依然可以发生。你只是需要一个特别的时间节点,拥有一些运气和好奇心,它就能发生。你还需要一些冒险精神。如果你还是画一些你已经知道的东西是没用的。在建筑学里,改变是必然。我们设计蓬皮杜中心时,并没有简单地想着要设计一个与众不同的建筑,它的外观形态是对于那个变革时期的一个强有力的体现。
蓬皮杜中心,巴黎
VB:您说过,“我很乐意建造传统,尤其是作为一个意大利人。但同时,我厌倦传统,因为它使你麻痹。”您可以谈谈创造发明在建筑学中的必要性么?创造发明对于您来说是什么?
RP:当然,这不仅仅对于意大利人如此,我当时是在谈论所有拥有伟大历史、传统和记忆的地方。因为如果你不激发内心的反叛和能量,你可以完全仰慕周围的环境并为之麻痹。在我去米兰之前,我初次离家去了佛罗伦萨开始学习。但两年后,我想,“天啊,我在这里做什么?这里太小太美好了。”(笑)我可以在这里做什么?我当然爱美的事物,但是一段时间过后,就会变得习以为常。然后呢?在你二十岁或者二十五岁的时候你应该去找寻属于你自己的自由、好奇和想象。这是我们天性的一部分。我们必须寻找属于自己的创造发明。对于作家、科学家、音乐家和每一个人都是如此。
Stavros Niarchos 文化中心,雅典
Stavros Niarchos 文化中心,雅典
VB:我想请您再谈谈您的一些语录。您曾经说,“理性不会歌唱,直觉才会。”(Ratioanlity dosen’t sing;intuition does.)
RP:好的想法都不来源于理性,它们来自于直觉。比方说,理性是面包,直觉是果酱。但你不能拥有太多的果酱,而且你还需要把果酱涂抹在面包上。所以在追寻好奇心的路上,理性和直觉两者都需要。
The Shard, 伦敦
VB:“作为一个建筑师,你需要知道建造过程,怎样精巧地制作以及组织材料。但是这是不够的。”
RP:是这样的。当然,作为一个建筑师,你需要成为一个好的建造者。一个钢琴演奏家必须要知道如何演奏钢琴,如果一个画家不知道如何作画,那他又好在哪里呢?但是这又是不够的,因为建筑不仅仅是关于建造、技艺和务实。你必须表现出欲望。建筑是关于对人们需要庇护的回应,但同时也回应人们的欲望、激情、灵感和梦想。这就是建筑和艺术结合的地方。建筑必须是对所有这些事物的表达。而且,建筑是人们相遇的地方,是为一个社区、一个群体所营建的。当你完成一座公共建筑的时候,它为城市生活就增添了一点色彩。博物馆、图书馆、学校、法院、医院、教堂等等都展现出公共活动的艺术。它们歌颂艺术、知识、教育、文明和美。那么建筑是务实的吗?是的。但是它同时也具有艺术性和社会性。
The Shard, 伦敦
VB:“有时建筑是关于抗争”,您还补充说,“你必须是反叛的,你必须学会做自己。”
RP:你必须学会做自己,是这样的。在某一个年龄你会意识到你依然是十岁或是更小的时候的你的样子。当你8、9、10岁的时候,你已经有了一定的记忆储备。在你的周边环境,那片天空和天际线的包围之下,你逐渐成长并拥有欲望。对于我来说,这都关于我和大海和海洋以外的事物的关系。做自己不是说自私,而是探索你是谁。对于我来说,蓬皮杜中心就是热那亚港口的一艘渡轮。当然,它在巴黎中心,这么说是荒诞的,但是这是我潜意识里对它的看法。
惠特尼美术馆,纽约
惠特尼美术馆,纽约
VB:那惠特尼美术馆也是热那亚港口的另一艘渡轮吗?
RP:是的,但是这不是我们进行设计的起点。比如说,好,现在我要开始设计一座像船一样的建筑。不是这样的。这很傻,也很平庸。首先,你必须先设计建筑。在我开始设计惠特尼美术馆的时候我想设计成一个广场。但是那里并没有足够的空间,所以我们抬升了体量,并扭转底部让阳光可以直射进来。当完成了这些步骤之后再看,发现,“嗯,他看起来像是港口的一艘船”。但是并不是从船这个意象开始的。否则你就会被这个意向所引导,这是很危险的。
Jean-Marie Tjibaou文化中心,新科里多尼亚努美阿
VB:然而在你的作品中,意象是很重要的。比如你说过,“轮船是不碰到地面的,它们漂浮着。”;你还说过“建筑可以飞”。你知道沃尔夫·普瑞克斯(Wolf Prix)最出名的话么,他也表达了相似的想法,说“我想让我的建筑可以像云一样变换。”
RP:他的话更有诗意。我的想法更落地,更自我。我成长的过程中目睹了很多港口来往的船只。这个想法对于我来是是潜意识的。我赞同普瑞克斯,但是在我设计之前从未想过。如果你看一下我们在大阪的关西机场,是的,它的确看上去像滑翔机,但是没有人在设计初期谈论过滑翔机。我们想让这座建筑轻盈不仅仅是因为它在水上,而且还位于地震区。我们从不从一个意象开始设计,它只在后期逐渐显现出来。
关西国际机场,大阪
VB:您说过,“比任何事情都重要的是,建筑是对美的追寻。”在对话中您也多次提到过美,但是建筑师不喜欢谈论美。
RP:因为建筑担心美会被误解为潮流、琐碎、装饰和肤浅。但美其实是非常重要和深邃的,甚至是必须的。美不仅仅是关于我们所能看到的冰山一角,而且有关内在和更深层的内涵。当我们说一个人很美丽的时候,我们的意思是这个人拥有美丽的内心、品质和思想。一个想法可以是美的。在大多数欧洲语言中,“美”和“好”是不可分割的。美应该是我们的灵感来源。建筑师应当记住这一点。看我们的一些建筑中的天窗,它们捕捉阳光,但更重要的是,它们以一种微妙的方式在捕捉美。
Stavros Niarchos 文化中心,雅典
VB:美当然不是客观的,但您的很多建筑,像休斯顿的梅尼勒艺术馆都被公认是美的。蓬皮杜中心还没有被这样接纳对吧?人们对它的看法非常两极分化,很多人因为它的运作方式很喜欢它,也有人表示完全不能理解。
RP:因为它不是一个想取悦所有人的建筑。蓬皮杜中心美在它的粗犷,它的直接和开敞。它也美在它所承载的事情和为人们提供的服务。从美观上讲,蓬皮杜中心可能是当头一棒。但这个建筑是关于让艺术变得可达。这个想法是很美的。现在,当我看到人们是如何使用它的,是如何在它周围聚集的,我认为这是美的。美和取悦、怡人是两回事。一个好的建筑师像是一个不试图取悦病人的好医生,他能告知真相并对症下药。当你设计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建筑,不是说你想要不同,而是事实是不同的,世界是不同的。世界瞬息万变。1989年柏林墙倒塌,现在又是一个不同的世界了。每一个时代都有新的故事可以讲述,去评论,去反思。
加利福尼亚科学院,旧金山
我们从不为了取悦大众而建造建筑。你用不同的方式来建造,因为你在回应周边的变化。变化永远不会轻易被人们所接纳,永不。那如果我的建筑是关于歌颂并回应这种变化,它就不会被所有人接受。当蓬皮杜中心开幕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接纳它。很多年过去了,才开始慢慢被人们喜欢。现在它是巴黎最受欢迎的场所之一。当然,还是有一些讨厌它的出租车司机,但是它已经被大众接纳了。当我最初展示新惠特尼美术馆和它刚开幕的时候,有许多的质疑,但是这些声音随时间慢慢消散,人们也很喜欢这个建筑。这都需要时间。
加利福尼亚科学院,旧金山
VB:在您1998年普利兹克奖的获奖感言中讲到, “创造意味着在黑暗中纂取希望,抛弃参考,直面未知。”您也说过,“过去是一片安全的庇护。过去是持久的诱惑。但未来是我们唯一必须要走向的地方。”可以请您谈谈这个关于不断发展和探索的观点吗?
RP:这个对于每个人都适用,不仅仅是建筑师。创造性的工作就仿佛在黑暗中摸索。你需要足够勇敢,不总是找寻安全地带。寻找安全区是可行的,但不是在试验建筑的领域,这里是关于向前走。不然,你就失去了在自己的时代成为自己的担当。每个人都必须找到属于自己的美,这是逃脱不掉的。我们这个时机的核心讯息就是世界是脆弱的。这意味着我们不能按照熟知的方式建造。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只能走向未来。我们必须接受挑战。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说过想象是由记忆和遗忘组成的。感恩我们可以忘却事情,这样我们才拥有想象力以向前迈进。创造力总是传统和创新的结合体。
哈佛大学艺术博物馆加建,剑桥
VLADIMIR BELOGOLOVSKY 是立足纽约的非盈利组织"策展人计划"的创始人,曾就读于纽约Cooper Union建筑系,出版过9部著作,包括《纽约:建筑指南》,《与名人时代的建筑师对话》,和《苏维埃现代主义:1955-1985》。曾策划过大量展览:Harry Seider(自2012年起),Emilio Ambasz (2017-18), Sergei Tchoban (自2016年起)作品世界巡展,哥伦比亚:变化(美国站,2013-15),第11届维纳斯建筑双年展俄罗斯展亭象棋赛(2008)。Belogolovsky也是德国建筑期刊《SPEECH》的美国驻地记者。2018年,他担任北京清华大学的访问学者。他曾在超过30个国家的大学和博物馆举办过讲座。
Belogolovsky 的著作,思想之城,将向建日筑闻的读者介绍近期他与最具创新力的国际建筑师之间的对话。自2002年起,他采访了超过300名建筑师。这些亲密对话将在策展人的近期展场上展出——包括以录音组成的特定装置,和发人深省的引述。
编辑:韩爽,莫因同;翻译:陈禾阳,高雅旎
建筑不为取悦大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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