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中日关系曾有过一段蜜月期。高层领导频繁往来的同时,民间百姓中更是出现了日本热现象。日本影视及动漫呈现出万人空巷的局面,《排球女将》中的小鹿纯子、《血凝》中的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一休、铁臂阿童木等成为中国家喻户晓的人物,《追捕》中的高仓健,更是征服了千千万万中国少女的心。
黑川纪章、北京院,中日青年交流中心,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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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10月,北京市规划局批准了中日青年交流中心的建设用地约5.5万平方米,总建筑面积6.8万平方米,位于朝阳区亮马河畔。
早在几个月前,由中日双方的组成的联合设计团队便已经开始了设计工作,团队成员包括日本著名建筑师黑川纪章领导的黑川纪章建筑都市设计事务所,以及李宗泽带领的北京市建筑设计院九室。
黑川纪章(1934-2007)
李宗泽完成了最初的方案设计,于7月奔赴东京。黑川看过方案后,基本同意了方案的总体布置。但是,黑川将单体建筑的方形平面都改成了他喜爱的圆形或椭圆形平面。后来他也解释说种操作是来自《淮南子》中“天圆地方”的说法。
李宗泽完成的初版方案
8月的北京会面,设计团队不约而同地提出了“桥”的概念,很快便发展成最终实施的“友好之桥”方案。不过,在宾馆的造型上也产生了一些分歧。后来根据协议,中方负责出资建设饭店、整个室外环境以及园林绿化,日方负责赠款承建的剧院、游泳馆和研修中心等部分。
黑川纪章与李宗泽(1932- )在讨论方案
黑川版的宾馆方案,同样是圆形平面,外墙用红砖砌筑,窗子较小,有一个遮阳帽似的出檐顶盖。而这一造型很容易使中国人联想到日本侵略军在中国土地上曾经大量构筑过的炮楼。李宗泽将宾馆的圆形平面修改为二十边形,并等距地豁开五条一米多宽的缝隙,形成了五片梅花或樱花式的平面。为了呼应剧院“嫩芽”的造型,宾馆塔楼便将顶部反向设计成了“竹笋”形态。
黑川纪章调整后的方案
李宗泽调整后的宾馆方案,可以看到草图中的建筑顶部写着“阴、阳”
1986年11月8日,亮马河畔举行了极其隆重的奠基仪式。中曾根康弘专程赶来参加,各大报纸更以整个头版的篇幅做了热烈而详尽的报导。
中日青年交流中心奠基仪式
中日青年交流中心总体效果图
清华大学的曾昭奋教授在《世界建筑》中发表的一篇评论文章中,对这位“世界级建筑设计大师”的作品似乎并不感兴趣,令他愤愤不平的是,社会舆论和风气中对中国建筑师的不公平态度。在新闻媒体的报道中,中日青年交流中心成了黑川纪章先生一个人的作品。曾昭奋言辞激烈地说道,
竣工仪式上,人们在主席台上为黑川安排了座位,安排了发言。但就见不到李宗泽。这当然不是一种谦虚,而是一种民族自卑感和残余奴性的顽强表现。
事实却也如此,黑川最终从该项目中获得了数亿日元的设计费,而北京院的设计费只有40万元人民币,据说一部分设计工作被当做义务劳动。李宗泽个人则除了工资外,几年中另得到1000多元奖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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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早在中曾根康弘首次访华的前一年,黑川已经到访过北京。也许,这都在中日友好一系列事件操作的计划之中。
1983年10月9日至14日,黑川应中日友协的邀请来华访问。黑川除了参观故宫、天坛之外,还见了当时的建设部副部长戴念慈。13日,应中国建筑学会和建设部设计院之邀,黑川奉上了一场题为“共生建筑”的学术报告,并回答了北京同行提出的一些问题。
黑川纪章在北京为中国建筑师做报告,1983年
接下来的1984年可以称得上是“黑川纪章年”,不但接下了中日青年交流中心项目,甚至连清华大学的《世界建筑》还为他出版了专辑。对于刚刚改革开放不久的中国来说,为一位来自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建筑师出专辑,这还是头一次。
左:《世界建筑》为黑川纪章出版的专辑;右:专辑封面上的建筑,埼玉县立近代美术馆,1982年
黑川的建筑哲学中,由日本传统的“利休灰”概念发展而来的专业词语“灰空间”成为建筑师和学生津津乐道的话题,到现在仍是“中国建筑学”重要的概念之一,并在建筑教育和实践中不断被用到。
华南理工大学的朱亦民教授对此评论道,
灰空间”流行起来这个现象证明了媒体的强大影响力,也说明传播具有很强的偶然性。这比对灰空间本身的分析更有意义。
更进一步的是,由于各种原因,《世界建筑》有关其他许多建筑师个人专辑的出版计划搁浅,这使得黑川纪章一下子在中国建筑界成为知名度及影响力最高的日本建筑师。
这个结果连《世界建筑》的主编曾昭奋都看不过去了,出面澄清说,给黑川出专辑并不代表黑川就是日本建筑师中最好的,也不代表他的设计没有任何问题。
除了“灰空间现象”,黑川的共生哲学更是威力无比。东南大学副教授郭屹民在《纪念黑川纪章》的文章中甚至这样说道,
在黑川纪章离世五天之后,中国共产党第十七次代表大会召开,在中国改革开放不断深入并进入关键阶段的今天,共产党制订了今后五年的发展目标,其中心思想就是落实“共生”、努力创建“和谐”社会和坚持“可持续发展”的科学发展观,并将之写入党章,让他的这种出自于建筑和城市的理想推而广之并上升到政治的高度,难道不是冥冥之中对黑川的祭奠?
那么问题来了,黑川纪章是当时日本最好的建筑师么?在曾昭奋看来,当然不是,看到报纸上出现“世界级建筑设计大师黑川纪章”时,他还揶揄说这是中国报纸赠予黑川先生的莫大荣誉。
曾昭奋(1935- ),清华大学教授,曾任《世界建筑》杂志主编
日本著名的建筑杂志《建筑文化》在其1988年的创刊500期的纪念特集中,遴选了1945-1988年间日本最优秀的20个建筑作品。新陈代谢派各位成员的作品均榜上有名,唯独没有黑川纪章的作品,甚至没有后来哪本20世纪建筑史都绕不开的中银舱体大厦。
《建筑文化》创刊500期纪念特集,评选出了1945-1988年间日本最优秀的20个建筑作品分别是:1.读者文摘东京分社(雷蒙德)、2.神奈川县立镰仓近代美术馆(坂倉準三)、3.广岛和平会馆原爆记念陈列馆(丹下健三)、4.世界和平记念圣堂(村野藤吾)、5.Sky House(菊竹清訓)、6.东京文化会馆(前川國男)、7.轻井泽山庄(吉村順三)、8.代代木体育场(丹下健三)、9.大学研究室(吉阪隆正)、10.国立京都国际会馆(大谷幸夫)、11.宫旁大厦(日建設計)、12.亲和银行本店(白井晟一)、13.普连土学园(大江宏)、14.代官山集合住宅(槇文彦)、15.反住器(毛綱毅曠)、16.幻庵(石山修武)、17.名护市厅舍(象設計集团)、18.筑波中心(磯崎新)、19.大和国际东京分部(原広司)、20.东京工业大学百年记念馆(篠原一男)。
黑川纪章,中银舱体大厦(Nakagin Capsule Tower, 19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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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川纪章1934年出生在日本爱知县,1957年毕业于京都大学建筑系。黑川并未继承父亲黑川巳喜在名古屋经营的建筑事务所,而是进入了东京大学丹下健三研究室。在丹下健三的带领下,伙同大谷幸夫、菊竹清训、矶崎新、桢文彦等,成立了著名的日本建筑天团“新陈代谢派”,并在1960年于东京召开的世界设计大会上首次亮相。要知道在所有成员中,黑川是最年轻的一位,只是一个26岁的博士在读生。
丹下健三(中)和研究室的同学们在一起,右上角是黑川纪章
1960年在东京召开的世界设计大会,新陈代谢派(Metabolism)在此首次亮相。
值得注意的一个细节是,新陈代谢派在世界设计大会上发表的建筑宣言《新陈代谢1960》,最后附上的人物照片中,黑川是唯一佩戴蝴蝶领结的。蝴蝶领结则是建筑大师柯布西耶以及丹下健三都十分偏爱的服饰,由此可见黑川非常在意他的媒体形象。
新陈代谢派的标志和《新陈代谢1960》的书籍封面
蝴蝶领结是柯布西耶和丹下健三都十分偏爱的服饰
如果说注意媒体形象是建筑师不言自明的游戏规则,那么与绝大多数建筑师不同的是,黑川更将这种形象延伸至大众媒体。
黑川就曾在《朝日新闻》的一片采访中说道:
大部分所谓的建筑师,通常会把一定能够以通俗易懂的方式说出来的事物,以非常深邃的,只有同行才能互通的言语交谈。而我则用大众的言语来与各位讲话。
能言善辩的黑川在1960至1983年间,就出版了29本书。而且,黑川不只出现在建筑杂志上,还频繁出现在经济、科学、产业、文艺等不同专业领域的杂志上。
黑川纪章在1960至1983年间出版的部分书籍
1960至1979年的19年间,黑川被男性杂志刊载的文章数就有11篇,被女性杂志刊载的文章数更有32篇之多。报道黑川的文章,不只局限于讨论建筑、城市等,还关注他的生活形象,包括发型、西装、戒指、袖扣、手表、打火机、汽车、音乐等。
时尚杂志上的黑川纪章
1974年开始,黑川担任了NHK的评论员,频繁出现在电视上。对于黑川在电视上的形象,明治大学教授南後由和记录了这样一个细节:
1968年9月20日播放的NHK综合频道的30分钟节目《现代的影像,破坏和再生:未来都市的路程》中,黑川在大阪世博会主题馆、霞关大厦、帝国饭店、静冈新闻东京分公司等建筑前介绍建筑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但是耐人寻味的是,他并没有提丹下健三或其他建筑师的名字。虽然大部分都是别的建筑师设计的,但对于不知情的一般观众来说,会产生全都是黑川设计的错觉。无疑在一般观众中已经形成了“规划东京的人——建筑师——黑川纪章”这种认知。
担任NHK评论员的黑川纪章
除了在大众媒体上的苦心经营之外,黑川还对政治充满热情。1969年,黑川借由政府的委托,对国土资源、城市规划、地区开发、环境问题、人口动态、市场分析等项目进行研究,创立了社会工学研究所。黑川与社会学和经济学的专家们协力合作,依计划内容组织起了跨产业、官方、学界的研究团队,强化了产业界与政治界的连结。
评论员牧太郎在《每日新闻》的专栏中绘制了一张中曾根康弘的人脉关系图,黑川的社会工学研究所赫然在列。
中曾根康弘的人脉关系图
黑川的政治热情在他去世之前达到高潮。 1997年2月,黑川创建了“共生新党(Kyoseishinto)”,竞选东京市长,出面反对石原慎太郎竞选连任所提出的申办2016年奥运会的计划,尽管最终并未成功。
黑川纪章与石原慎太郎,1999年
黑川纪章与妻子若尾文子在街头办公,可以看到办公所用的房车也是黑川设计的胶囊单元。
左:黑川纪章在丹下健三设计的东京都新厅舍前拉票;右:共生新党的报纸广告,宣传口号是“保护这个国家!”。有趣的是,2017年安倍晋三的宣传口号竟然与黑川10年前的一样。
可以肯定的是,黑川是大众媒体时代的天之骄子,同时与政府的密切交往都使他的北京实践水到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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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9月,曾昭奋和中国艺术研究院建筑艺术研究所所长萧默(1938-2013)主持召开了中日青年交流中心的建筑创作座谈会。60位专家学者到会,包括著名建筑师张镈(1911-1999)、赵冬日(1914-2005)、周治良(1925-2016)、布正伟(1939- )、《建筑学报》的顾孟潮(1939- )等。
座谈会显得一团和气,大家基本都认为,虽然局部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总体而言,这是一个成功的作品。然而,清华大学教授周卜颐(1914- 2003)则是其中的异类,作为现代建筑的坚定鼓吹者,他直言不讳自己喜欢“形式追随功能”,因此看不惯这种形式主义建筑。
其实,这种形式主义正是赵冬日所指出的,
这是个政治性建筑,设计处处体现中日友好,指导思想很正确。
天津大学教授杨秉德(1944- )在一篇关于中日青年交流中心的评论中,言辞激烈地希望“摒弃文字游戏式的假象征手法”。
在中国,这种形式主义的象征手法在1966年至1976年的文革时期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成都兴建的展览馆立面以四个没有柱头结束的柱子将建筑分为三段,此谓“三忠于、四无限”。某地“万岁展览馆”可为一例,该工程建于某市中心广场,为了表明“敬献忠心”,不管功能是否合理,硬将平面凑成一个“忠”字。所有这些,在改革开放初期已为建筑界所摒弃,这一点似乎已成定论。但到了1991年,又出现“梅花、樱花”的方案解释。又过了一年,在1992年至1995年的建设大潮中,这种形式主义思潮转化为赤裸裸的发财祈祷,表现于方案设计要请风水先生审定,建楼必取6、8层数——28层、38层、66层、88层。随着时代的变迁,不断变换表现方式与服务对象,文字(数字)游戏式的形式主义象征手法却始终拥有市场,这实在值得我们深思的。
对于建筑与象征,正如你经常看到的——龙、如意、珍珠、宝塔、鸟巢等等,泥工无观点,只是想说,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
封面图片来自《媒体怪物:谁杀了黑川纪章?》(曲沼美恵,草思社 ,2015)
扩展阅读
建筑传统与现代建筑语言——访日本建筑师黑川纪章. 世界建筑. 1983(06).
共生的建筑——1983年10月13日黑川纪章在北京对中国建筑师的报告. 世界建筑. 1984(06).
李宗泽. 建筑:历史·文化·空间. 建筑学报. 1991(03).
关于中日青年交流中心建筑创作的评论. 1991(03).
曾昭奋. 争气与泄气——中日青年交流中心琐记. 世界建筑. 1992(01).
杨秉德. 中日青年交流中心. 新建筑. 1996(02).
建築文化. 創刊500号記念特集. 1988(06).
Rem Koolhaas, Hans Ulrich Obrist. Project Japan. Metabolism Talks…[M]. Taschen, 2011.
Mori Art Museum. Metabolism: The City Of Future[M].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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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文章很有价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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