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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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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是北京城市问题尖锐化的一年，从年初的整治开墙打洞，到年中的关停批发市场，到年末的清退城中村。背后的原因是一致的：北京已不堪人口重负，大城市病严重恶化，唯有疏解人口和功能才能解决危机。但谁愿意走？走了去哪儿？

这一年，更多的中国建筑师将目光移向城市的对立体：乡村。从建筑师多样化的乡村实践愈演愈烈，到第16届威尼斯国际建筑双年展中国国家馆定调《我们的乡村》为主题，乡村已成了建筑师新的前沿阵地。

绘造社也加入了浩浩荡荡的乡村洪流，为此次威尼斯双年展创作了壁画《淘宝村 · 半亩城》。

彩虹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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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我从人口1500万的北京来到人口360万的墨尔本求学。第一学期研究的课题是“收缩的城市”，当然不是针对墨尔本（尽管比起北京，墨尔本的人口已经少了四分之三），而是彩虹镇，一个有着美丽名字，但只剩500人，且还在不断流失人口的澳大利亚内陆小镇。

当我走在荒芜人烟的乡村公路上，发现高大的桉树上有几只考拉，有时还有袋鼠就在几米远的地方蹦过，兴奋不已。我们驱车一整天来到这里，是想通过实地调研寻找对抗收缩、衰落、人口流失这些问题在建筑学上的可能性。

但我对这荒芜衰落的小镇产生了迷恋。无疑这是一种身在事外的迷恋，一种以旅游者心态对异国情调的欣赏，但是这种感觉是这么强烈，以至于任何积极的、有责任感的对收缩问题的正面解决，在我看来都了无趣味。我愿意沉浸在一个虚无的、脆弱的、田园牧歌的、逃避现世的想象世界。

《彩虹镇》

最终我画了一个乌有镇，让收缩继续，让农田荒芜，让公共设施（购物、餐饮、娱乐）分散在每个留守的家庭中，一个自给自足的的小镇，像彩虹一样看得见摸不着。课题结束，其中一条评语让我印象深刻——来自社会主义国家的学生用共产主义公社思想回应了收缩的城市问题。

广亩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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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压根儿没想过人民公社，我的灵感完全来自于资本主义老大哥美国的建筑大师赖特的《广亩城》。

《广亩城》图片来源 citymetric.com

1930年代，赖特构想了一种极端的城市（乡村）形态，乡村与城市被均质的路网，均质的单元（英亩），均质的密度（一英亩为一户人家）混合成一体。按他的话说：“未来城市无所不在又根本不存在。”这个城市大到可以覆盖美国全境，小到就是几个村子。“‘广亩城’没有中心，没有轴线。如果一定要有中心，‘广亩城’的中心就是每个居民的家，每个家庭那一英亩土地。”由此，“广亩城”成了美国梦的载体，民主自由的载体，在“广亩城”，每一个居民都可以自由地去塑造属于自己的城市中心。

来自乡村的建筑大师赖特从骨子里热爱自然，痛恨人工，热爱乡村，痛恨城市。当他发现现代科技（远距离电力传输和私家车普及）让人们可以不必生活在大城市时，他内心的“反城市化”情结便一发不可收拾。他带领他的门徒在遥远偏僻的塔里埃森制作了一个3.7米见方的《广亩城》模型。一眼望去是棕红色的土地，金黄色的庄稼，绿色的植被，蓝色的水面，建筑如尘埃般稀松地分布其中，仅仅是辽阔大地上一些卑微的存在。

疏解城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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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亩城》当然不是唯一一个疏解城市的白日梦，在去密度、去中心化、疏散人口的路上，不乏建筑师的闪亮构想。

就在赖特构想“广亩城”的同一时期，思想意识形态的另一端——社会主义国家苏联正在酝酿着同样的反城市化思想。建筑师 Ivan Leonidov 在为新城 Magnitogorsk 提交的方案中，用一种极低密度（二层建筑为主）的线性城市畅想了征服整个西伯利亚百万平方公里荒原的可能。

《Magnitogorsk 新城方案》图片来源 socks-studio.com

1960年，日本新陈代谢派旗手黑川纪章提出了《农业城市》，他以500米x500米为一个社区单元，设想了一个悬浮于大地之上，可以无限复制，自由蔓延的低密度城市形态。

《农业城市》图片来源 archeyes.com

1969年，意大利激进主义代表 Archizoom 提出了《永不停止的城市》，“广亩城”的农场单元被工厂和超市的空间组织原则取代，建筑被家具取代，城市弱化为一种人工设备化的景观，人类成了永远的流浪者。

《永不停止的城市》图片来源 pzi.here-you-are.com

疏解城市梦的每个经典，表面上都有一种极其乐观的精神——城市和密度可以无限地扩张和稀释，征服广袤的空间，而骨子里却带着一种悲凉。那令人绝望的均质，空旷庞大的基础设施，人迹罕至的公共空间，让每个城市似乎在诞生时就充满了遗迹感。这些疏解城市的梦想无一实现。 

淘宝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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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初，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确定了展览主题《我们的乡村》。策展团队邀请我们以“淘宝村”为主题创作一幅壁画。在目睹了过去一年北京疏解人口的种种事件后，这个主题让我再次想起了《广亩城》。

但时过境迁，年少无病呻吟的状态已成过往。而今每天淘宝女诗人腌的腊肉，天猫东山再起企业家种的橙子，盒马北大博士养殖的海鲜，吃成了个油腻中年。

当我们以“淘宝村”为线索，对中国乡村进行了一番互联网调研后，我对“广亩城”的认识有了全新的维度。我要画另一个版本的《广亩城》。这里没有乌托邦的虚无，没有人民公社的理想，没有荒芜人烟的悲凉。有的是电商打造的互联网平台，实实在在的生意，来自全国各地的订单；是高铁、仓库、货车、和三蹦子打造的物流系统，是大棚种植的反季水果和蔬菜，还有广大人民群众依据个人喜好塑造的魔幻般的乡镇景观。我觉得必须用“淘宝村”的现实场景山寨一次赖特的“广亩城”，才能实现大师疏解城市的梦想。

《淘宝村·半亩城》

半亩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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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撑死穿一鳄鱼的，还争竞呢，鳄鱼脑袋冲哪边，冲左？冲右？大鳄鱼那么大个儿，走街上都问：那壁虎的多少钱？”（郭德纲相声《我要闹绯闻》）

山寨的第一步是关于尺度的。《广亩城》之大超乎我的想象！基本单元：英亩（4000平方米）。每户家庭用地1英亩，高速公路宽度500米。这是只有习惯地广人稀的美国佬才能想象的尺度。

《广亩城》平面图中的每一个虚线方格是1英亩 图片来自网络

中国乡村土地的基本单位是亩（600平方米），既然人家是“广亩”，为了保持句型工整，我们就对以“半亩”（300平方米），并以此作为基本单元，对应《广亩城》中的英亩单元，缩小了《广亩城》的总平面。缩小后计算了一下道路宽度，高速24米，乡村公路6米（双车道），符合国情。总图范围由10平方公里缩减为0.15平方公里，符合我们绘图能力。于是“广亩城”收缩成了“半亩城”。

《淘宝村·半亩城》平面图中的每一个虚线方格是0.5亩

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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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现美式民主自由的“广亩城”里是不能有轴线的，但是作为中国的“半亩城”，轴线是必须的，而且还得是中轴线！南北向！

相由心生，有了这个观念，再回看《广亩城》模型，竟然发现赖大师早就埋下了伏笔。由教堂墓地——学校广场构成的南北向中轴线依稀可见。在“半亩城”中就别那么含蓄了，我们在南边加一个政府大楼，由此构成公园政府楼——学校广场——土地庙大佛的完整中轴线。

《淘宝村·半亩城》中的中轴线（从下至上）：政府办公楼——学校——土地庙

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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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亩城”里首先少不了赖特的建筑名作。山寨要取其精华，活用精华。古根海姆美术馆变成玩具展厅，大师给儿子盖的住宅变成温泉。

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 图片来源 www.fanpop.com

《淘宝村·半亩城》中的玩具展厅

位于凤凰城的 David and Gladys Wright 住宅 

图片来源 www.metalocus.es

《淘宝村·半亩城》中的温泉洗浴中心

山寨更要做好本地化。我最关注的两个建筑奖，一个是普利兹克建筑奖，另一个是中国十大丑陋建筑奖。前者让我肃然起敬；后者让我开心放松。单从想象力来说，后者似乎更经常让我眼前一亮。中国最丑建筑大都分布在乡村或二三线城市。“半亩城”里怎能少得了它们的身影？经过筛选，河南某乡政府办公楼和河北元宝塔入选，分别作为“半亩城”中的政府办公楼和土地庙，镇守中轴线的两端。而遍布中国乡镇的蓝色彩钢板屋顶和农民自创的中西合璧土豪宅，也是“半亩城”不可缺少的建筑类型。

左：河南某乡政府办公楼 / 右：河北元宝塔 

图片来源 www.gigcasa.com

《淘宝村·半亩城》中的政府办公楼

《淘宝村·半亩城》中的土地庙

淘宝村厂房 图片来源 www.js.xinhuanet.com

《淘宝村·半亩城》中随处可见的蓝色彩钢板屋顶

《新民居》摄影 © 欧阳世忠 图片来源 news.qq.com

《淘宝村·半亩城》中的民居

“半亩城”的建筑努力向一切学习，努力相互攀比，由此产生一种独特的生机勃勃的中国乡村景观。山寨成为终极的原创。

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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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场设计给我们定的画幅尺寸是6米宽3米高。但《广亩城》的原始平面图是方形。解决的办法——镜像：一半画室内，一半画室外；一半是点、线、面、网格构成的地理信息和空间流线，一半是山水花木、飞檐拱廊构成的自然风貌和建筑形态；一半是全球化、工业化、标准化的产销系统，一半是地域化、风俗化的各式各样的乡镇景观。

中小型物流中心

服装厂

文创产品开发区

镜像让我们展现了“半亩城”的一体两面，如果说A面是中国式的山寨文化对赖特“广亩城”的调侃，B面则严肃得多：是现代技术对乡村经济的爆改，是阿里巴巴对“广亩城”的IPO实践，是马云穿越时空，对赖特在疏解城市问题上的霸气回应：“Yes, I can make it real!” 

养鸭场和土地庙

画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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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宝村 · 半亩城》在绘图上的实验表现在画儿的边缘上。以往，画框这事儿是交给装裱店完成的，这次我们亲自操刀给画儿画了个框。

起因是我看到《广亩城》模型侧面刻着一行字“Made by Taliesin Fellowship”，还有赖特工作室的图章，再配上角落上螺旋形古堡，我觉得很好看，因为它很古典。

《广亩城》模型 图片来自网络

紧接着我想到一个艺术家朋友，他的画儿从来不配外框，画布包裹内框的侧面，他会认真涂上颜料，就像正面的画布一样。他说这就是他的外框。

最后我看到一本书叫《Cities of the World》，里面是1572年到1617年的世界各个城市的地图，绝大多数地图都有绘制的画框，漂亮而古典。

于是我决定给“半亩城”配上自己画的框。画框原本就是个装饰物，一旦自己设计自己画，突然就多了很多功能。在《淘宝村·半亩城》里，画框有时是符号是隐喻，有时是场景真实的元素与画芯融在一起，有时是天空是远景，营造景深，有时是图例说明，纯功能作用。它们共同组成了连续完整的画框，而画框又跟画芯有机结合，成为一张完整的图。

问题来了，展览的时候我该怎么配画框？（策展团队也敏锐地观察到了这张画的自带画框，把布展设计方案中的画框给去掉了。）

从“广亩城”到“淘宝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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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宝村”是近十年来互联网电商和中国农民共同探索出来的一种农村经济新模式。它在一定程度上让大量背井离乡的农民工返乡创业，成为新型农民。它的发展恰好与近几年北上广深等特大型城市由于严重的城市问题导致政府不得不进行人口和功能疏解的行动相契合。

玩具厂

在创作“淘宝村”这个命题之前，我们对疏解城市人口和功能这个话题的关注点一直聚焦于发生在大城市，我们身边的事件上。和大多数关心此问题的同行一样，我们对疏解城市有强烈的怀疑。“淘宝村”让我们把视线转开，从另一个角度思考，如果疏解势在必行，那么如何疏解？是否有前车之鉴？于是我们把视线投向过去，发现建筑史上有这么多大师级的人物在不同的时期构想过疏解城市的方案，累积起来可以组成一大派系。这些方案规模巨大，极端激进，具有强烈的颠覆性和煽动性，因此成为建筑史上的永恒的话题，但无一例外地无法实现。

花木种植园和果园

相反，“淘宝村”不是通过发明新的城市模型，不是通过大师告诉大众未来什么样而实现的，它是普通农民怀着过好日子的朴素想法，又幸运地抓住了新生技术，经由反复摸索尝试，找到了挣钱的光明大道，最终引起电商关注和扶持，从而修成正果。比起城市乌托邦“广亩城”，现实中的“淘宝村”可能廉价、丑陋、混乱、低俗，但是却充满了活力、创造性和可持续性。就像我们在讨论城市时，也多认为自下而上自发形成的街区的活力和丰富性要大大高于通过硬性规划设计人为打造的区域，这样的比对同样适用于乡村。

大型物流中心

我们用“淘宝村”的现实场景山寨赖特大师的 “广亩城”，把中国魔幻的乡村场景投放到经典建筑乌托邦平面上，让中国最丑建筑和美国最美建筑并存，让底层民间智慧和顶层精英思想混搭，是因为我们觉得“淘宝村”既是对“广亩城”的讽刺和批判，也是对“广亩城”的终极实践。

茶场和温泉农家乐

当然高傲如赖特一定不屑于“淘宝村”，富有如马云一定看不上“广亩城”，忙碌如广大“淘宝村”村民也一定无暇关心。但赖特说了：“家是‘广亩城’唯一的中心”，而“淘宝村”的口号是：“在外东奔西跑，不如回家淘宝！”

《淘宝村 · 半亩城》

创作团队

李涵 / 胡妍 / 张欣桐 / 季嘉为

刘力源 / 苑瑞哲 / 叶子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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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届威尼斯国际建筑双年展中国国家馆

我们的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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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EESPACE 自由空间”是第16届威尼斯国际建筑双年展的主题，中国国家馆的主策展人李翔宁以当代中国乡村图景来应题，向全球呈现了一个充满机遇的中国乡村建设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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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届威尼斯国际建筑双年展中国国家馆 / 摄影 © 高长军

《淘宝村 · 半亩城》/ 摄影 © 高长军

《淘宝村 · 半亩城》/ 摄影 © EPA 图片来源 www.rtvslo.s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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